對于國人來說,元青花一直是個陌生、別扭的外來名詞,直到今天,各種漢語詞典上仍舊找不到它的蹤影,這是因為它的命名者原本就是兩個外國人。
民國初年,有人拿了一對青花云龍紋象耳瓶到北京琉璃廠叫賣,一連到了好幾家陶瓷店,見多識廣的老板和伙計們一看:這對玩意兒非唐非宋、不明不清,盡管器身上寫有元朝的年號,那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便三下五除二,把賣貨的鄉(xiāng)下人轟出了琉璃廠。
即便在今天看來,這事兒有何等的荒唐,可在當時,卻也怨不得琉璃廠的老少爺們兒。長期以來,國人有著極強的正統(tǒng)觀念,素來將元朝的統(tǒng)治視為漢人的奇恥大辱,因此“恨物及物”,沒人把元代的古董放在眼里。再加上元朝世道短,從公元1271年元世祖忽必烈定國號大元算到明太祖朱元璋1368年坐上大明朝金鑾寶殿,短短不足百年,更何況能真正稱得上“元青花”的瓷器,還得從朝廷在江西景德鎮(zhèn)成立“浮粱瓷局”后算起。時間短,自然存世量就少,存世量一少,也就沒多少人能認得了它們。
回頭再說那個賣古董的鄉(xiāng)下人被逐出琉璃廠后,在前門大街碰上一位身著軍服的英國軍官,那人是個古董收藏迷,見到這一對青花瓷瓶便愛不釋手,提出要把它們買下來。那個鄉(xiāng)下人剛剛在琉璃廠吃過閉門羹,一肚子沮喪,好不容易碰上一位識貨的人,再加上對方又是一位有身份的外國軍官,他哪敢多要價,兩個銀元就把那對青花象耳瓶給賣了。兩年后,那位英國軍官退役,帶著這兩只青花象耳瓶漂洋過;氐搅擞,把它們作為一般的中國古董贈送給戴維德基金會東方藝術博物館收藏。
事有湊巧。1929年,大英博物館的中國古陶瓷學者霍布遜到戴維德基金會東方藝術博物館參觀,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對來自中國的青花瓷器,并留意了瓷器上面寫有明確的紀年——“至正十一年”。除此之外,這個懂得漢語、熟知中國陶瓷史的英國學者,還在瓷瓶的另一面讀到了寫有60個漢字的銘文,銘文明確記載了這件瓷器的時代信息。霍布遜教授眼前一亮,激動地告訴助手:“這是兩件偉大的作品,由于它們的出現(xiàn),一段中國陶瓷史將由我——一個外國人來改寫!”同年,霍布遜發(fā)表了《明以前的青花瓷》,熱情洋溢地向全世界介紹了這對中國元代青花云龍紋象耳瓶,打破了中國國內的學者長期以來認為元代陶瓷無精品的結論,揭開了元青花研究的序幕,為中國陶瓷史填補了一項重要的空白。
霍布遜教授對元代青花瓷的研究成果公開發(fā)表后,受到了全世界同行的關注,但是在元青花的故鄉(xiāng)中國卻受到了令人尷尬的冷落與漠視。由于當時中國社會動亂、文化窒息,沒有人有興趣、有條件去做這方面的研究,加上古董藏家主要是那些對元朝素存敵意的清朝遺老遺少,他們從心理上就排斥元代器物,誰還會掏錢去買它?沒有買家,就算元青花貌若天仙,自然也難以吊起唯利是圖的古董商們的胃口。中國人對元青花置若罔聞的態(tài)度,被一些外國學者理解為是對霍布遜理論的否定。于是,元青花第一次浪潮迅速潰退,終成曇花一現(xiàn)。
二十幾年眨眼過去了,霍布遜教授連帶他的義子“元青花”漸漸被人遺忘。1952年深秋,仁慈的上帝又一次用悲憫的陽光照亮了那些元朝人的“棄兒”。這一天,土耳其國家博物館接待了一位外國同行——美國弗利爾藝術館的中國古陶瓷學者約翰·波普博士。當館長得知對方專為考察中國陶瓷而來,不禁感嘆:“怎么來的是你,而不是中國人?”約翰·波普博士幽默作答:“上帝說,人類的精神財富本該共享!”次日,約翰·波普博士在同行們的陪同下進入托普卡比宮博物館。
托普卡比宮位于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市的歐洲部分,占地約70萬平方米,宮墻高大莊嚴、氣勢恢弘,置身其中,很容易讓人感受到曾于中世紀時期叱咤歐亞非大陸之間的奧斯曼帝國的雄風。其中,最令世人注目的是10000余件來自中國的瓷器珍品,這些瓷器囊括了從公元13世紀到20世紀的中國瓷藝精華,特別是一些存世稀少、堪稱孤品絕筆的大器,更讓全世界大批熱愛中國古代陶瓷藝術的學者與藏家趨之若鶩、紛至沓來。約翰·波普博士就是其中的一員。約翰·波普博士在中國展品廳逐件觀看,不時請求陪同的主人允許他將展品取出觀察。當主人將一只體型碩大的青花葫蘆瓶小心翼翼地取放到桌上時,博士輕輕發(fā)出一聲贊嘆:“上帝!”
這只青花葫蘆瓶高60.5厘米,外形八方,上下又分成八個層次,畫有八種花卉、八種水果、八種昆蟲以及八種象征吉祥的紋飾。身為中國古陶瓷學者的約翰·波普博士曾在世界各地考察中國古代陶瓷,體型如此之大、造型如此之美、發(fā)色如此之艷、畫工如此之精的青花瓷,他還是第一次看見。記者在他后來的文章中讀到這樣的描述:“……那一刻,我的心在不住地顫抖,我不敢相信那一件件如藍天白云般的瓷器全部都是出自古代中國人之手,因為我以為只有萬能的上帝之手才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氣勢恢弘、美妙絕倫的陶瓷作品!”
約翰·波普博士此次考察的成果是劃時代的,他以英國人霍布遜發(fā)現(xiàn)的那一對頸部刻有銘文的中國元代青花瓶為母本,用敏銳而精致的藝術眼光,從土耳其托普卡比博物館藏的1萬多件中國瓷器中挑選出數(shù)十件造型與紋飾相似,在胎土、施釉、青花料、繪畫技巧等方面具有共同特點的青花瓷,反復比照研究,確定以霍布遜公布的象耳瓶上的紀年為名,將這一類瓷器命名為中國“至正型”青花瓷,并先后據此寫下了兩本著作——《14世紀青花瓷器:伊斯坦布爾托普卡比所藏一組中國瓷器》、《阿德比爾神殿收藏的中國瓷器》。這兩本書與霍布遜教授的著作一樣,先于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各國瓷學界,開創(chuàng)了系統(tǒng)性研究元青花之先河。
令人遺憾的是:命途多舛的元青花,似乎命中注定只能用一種非藝術的形式來向世人炫耀它那非凡的藝術生命。約翰·波普博士對中國元代青花瓷的熱忱,仍然沒能喚起新中國陶瓷界的專家學者們對這個元朝“棄兒”的眷顧,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國內業(yè)界或是不承認元代有青花,或曰“不值錢”、“太粗糙!”對外國學者的研究著作嗤之以鼻、無人問津,致使元青花認祖歸宗之路再一次半途夭折。
又是幾十年過去了,直到20世紀中期以后,兩位洋教授關于元青花的理論才姍姍來遲地被國際市場所印證,隨著元青花瓷器在國際拍賣市場上的價格節(jié)節(jié)攀升,中國的藏家和專家才把目光慢慢移了過來,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美妙的金娃娃果然真是元朝“棄兒”,與自己有著扯不斷的骨肉深情,特別是后來天價元青花的出現(xiàn),更讓大家爭先恐后地把熱情投向那些個從“棄兒”變成“寵兒”的藍白色尤物。這等背景,如果元青花會說話,只怕也要感嘆一聲:“人情冷暖,世道炎涼!”
本文摘自《誰在收藏中國》,吳樹著,山西出版集團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第一版,定價: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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