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從來不是我的敵人”
貼身陸川的半天時間里,有個問題被日本記者重復提問!奥犝f這部電影被選為建國60周年的獻禮作品,你對此怎么評價?”
這個提問的潛臺詞是:《南京!南京!》不過是中國政府的官方作品。陸川顯然明白這一點。他如此解釋:我的制片方已經(jīng)預感這部電影在中國市場會有爭議,他們會想辦法保護這個電影。這是中國特色的做法,有爭議的東西,必須先找一個保護傘。
他早就深諳體制的秘密。
“我從來不把體制當做我的敵人。”陸川說。在他沒出來做電影之前,經(jīng)常跟一些導演一起聚會,喝酒聊天,在其中他發(fā)現(xiàn),這些導演在需要體制的時候,就利用體制,不需要的時候,就在外邊大罵體制!八麄冊趦刃纳钐帲⒉幌嘈朋w制。”
陸川大學畢業(yè)后,最早去的是軍事機關。他發(fā)現(xiàn),其實中國的體制架構下,所有構成都是人,是人在運轉著。他不把體制看做是固化的一成不變的東西,當他有個想法的時候,他想的是溝通!按蠹以谥袊疃疾蝗菀,我沒有必要去踩什么來抬高自己!
從根子上,他并沒有去反感這個體制。他不認為這個體制會讓他做壞電影。
這種立場從在他做電影的過程中,一步步生成為他的經(jīng)驗。在他看來,《可可西里》也是部真實的電影,沒有謊言,但也被通過了。當年審查的時候,他還沒有獲得說服體制的機會。他的制片人王中磊,在辦公室等待審批的結果,焦慮萬分,最后的結果讓他們有點意外:一刀不剪,通過。
“即使在管理最嚴格的體制內部,也期待著講真話的電影出來!彼f,“我這一生,都要做的就是去符號化的工作。”
在拍攝前期,為了得到支持,他甚至進了趟中南海。他的制片人覃宏說,這個片子從最開始到現(xiàn)在,一切都是非常規(guī)的。本來按照一般的程序,電影的立項只需要經(jīng)過電影局!赌暇∧暇!》因為涉及大屠殺的敏感題材,還要中宣部和外交部等幾個相關部門的同意。
陸川回憶,最傳奇的就是2006年12月份,晚上11點多,他和覃宏被一輛車接進了中南海,見了一位關鍵人物。這是陸川第一次進中南海,也是《南京!南京!》的生死轉折點。
到了審片期間,他挺怕,有幾場戲特別不想被刪掉,比如大屠殺后的祭祀,第一次審的時候有人說日本人戲太重。但到了最后的意見上,只是說長度縮一下!拔夷芨杏X到,很多人在保護這個片子,沒有這一雙雙手去擋在這個片子上面,它一定是千瘡百孔!
《南京》這一路做下來,他從體制得到的東西很多!叭绻艺媸且粋孤膽英雄,這個電影做不下來。投資從哪里來?三平(韓三平)除了賺錢的片子,他也想拍又賺錢、又有思想性的片子!
為了達到目標,陸川表現(xiàn)出驚人的說服能力。有個《可可西里》劇組成員曾說,有一陣子陸川想找他幫忙,他害怕自己接了電話就會被陸川的口才說服,硬是挺著不肯接陸川電話。
陸川對自己的口才也很自信,“這是當然的”。他提醒我,他要說服的人,每天都要見很多他這樣的說服者,比如韓三平,每天想說服他投資的人有多少?他觀察了陸川這個劇組六個月,才決定來投資這個電影。韓三平當時手頭有5個這樣的劇本,《拉貝日記》還是他一個老同學推薦給他的,按理說他應該拍那個戲!暗是選擇了我!
說服他們的方式,一個是靠嘴,一個是靠干活。《可可西里》把一幫人帶上山,把事情做成了,《南京南京》停拍了好幾次,還是把事情做成了。陸川說,他內心有“別人沒有的強大愿望”。
在黃斌看來,這種說服其實首先是說服自己!八紫鹊米屪约合瓤簥^起來,才能讓別人也亢奮。我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天,他每天像打了雞血一樣,每個月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
“對這些資金代表來說,他們每天都在見騙子,各種各樣的小騙子,呵呵。”他生動地描述說,像韓三平這樣的人,每天都要見各種各樣眼里滴著淚花,聲嘶力竭地闡述自己電影理想的人,而陸川,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
“所以,你覺得光嘴說有用嗎?”陸川反問我。
聚光燈后的另一面
在跟300多名日本觀眾做了50分鐘的交流之后。他到影城旁邊的酒店里接受了一家日本電視臺的采訪。他熟練地整理下上衣,又捋了捋頭發(fā)。笑著說,自己長得不太靠譜。
攝像師示意他坐到該坐的位置,他擺了擺手。“你先把燈光調好,我再過去。我拍片的時候,最煩的是就是燈光師,有的時候要調一個小時,我會很著急!
幾盞燈光照射下的陸川,臉上已經(jīng)很平靜。
在聚光下,在幕后,陸川的形象有什么不一樣?有才華、有野心、善于說服、認同體制、有堅韌力,陸川似乎就是這么一個人。但我曾看到一些他的原搭檔出來“揭發(fā)”,他導演技巧不算很強、野心大只想利用人、忘恩負義、會推脫責任等等。
于是,我還是向陸川拋出了那幾個敏感的問題。
南都周刊記者:聽說《可可西里》劇組的人,后來很多都不愿意跟著你干了?”
陸川:這個說法是不顧事實的!犊煽晌骼铩穲F隊的很多人,都在《南京》劇組里,比如攝影師、制片主任、我的助手??一大批人。
南都周刊記者:也走了一些人?
陸川:一個團隊也有不合作的,那個人合作一半我把他撤職了。當時的媒體單單采訪了他,他在媒體上發(fā)出的謾罵是很恐怖的。張國燾跟毛澤東還不合作呢,大多數(shù)人紅軍將領還不是跟著毛澤東到了陜北了?
陸川并非職業(yè)導演,進入電影這行之前,他在軍隊待了8年。對于拍電影這件事情,他有很多特別草根的想法!拔4年拍了一個《南京!南京!》,我就喜歡拍戲這口。我特別草根,如何在體制內舒服地活著,我不是很在意。”
從《尋槍》到《可可西里》,再到《南京!南京!》,十年磨出三部電影,陸川的韌勁即使是他的反對者也不得不佩服。他做客一個電視節(jié)目的時候,跟主持人何東回顧了自己的心緒。“這一路把作品留下來,回頭看的時候,你可以解釋說你拍這個是這樣,拍那個是那樣。但是如果這些作品都是你用心寫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梳理出一個挺清晰的形狀,這個形狀就是你的靈魂!
真的有“靈魂”嗎?有人斷然否定。資深影評人程青松稱看不起他的電影,“他有大量的投機取巧,包括在技術上的!币晃辉估锖染频呐笥焉锌稍凇峨娪笆澜纭吩u價說,“你到處都能看出裝酷的秀才、自戀的文人以及不顧一切向上拍的野心家的狐貍尾巴。他認為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表現(xiàn)最崇高和最時髦的命題就能征服世界!
盡管如此,尚可也承認陸川已經(jīng)成為一個可怕的角色,他有足夠的頑強堅持他必須要堅持的東西,也有足夠的聰明妥協(xié)他肯定要做的妥協(xié),他還有足夠的鑒賞力判斷什么是文藝,什么是崇高,什么是牛逼。
他的反對者崔衛(wèi)平發(fā)問說:這個荒腔走板的人,為什么有人會為他承擔經(jīng)濟風險,甚至政治風險?
你很難界定這種“野心”是不是好事。如果沒有野心,陸川也許永遠走不到這一步。這種野心踏平了很多看似不可能的障礙。比如最早拍《尋槍》,好多人說,陸川這小子厲害,把姜文都拿下了!拔揖椭苯诱宜驯咀咏o他了,完全沒有考慮自己身份卑微或者怎么樣!彼姓J,自己有時候是無知者無畏。
這種狀態(tài)依然在持續(xù)。半天接觸的時間里,我能感覺到他自信心的膨脹,他已經(jīng)不是兩年前的那個充滿忐忑和焦慮的陸川了,特別是這一個月!白兊贸墒炝。哦??你知道,這是多么巨大的一個變化!彼吐曊f。
跟這群日本觀眾交流的間隙,他拉我坐到咖啡間的另一張桌子上。又說了句:我爭取讓奧巴馬也看這個電影,讓日本首相也看這個電影。
尾聲
南都周刊記者:再過20年。陸川這個名字會代表著什么?
陸川:(沉思)希望是??獨特的,有責任感的,有深度的創(chuàng)作者。
這也許就是陸川。38歲,外表溫文爾雅,有堅韌力,自視電影草根,有才華并充滿野心,深諳體制的秘密并不把體制當成敵人。另一方面,他也被認為軟弱,裝腔,虛偽,投機取巧,用苦難的影像來諂媚世界。
他的合作伙伴黃斌說,陸川是很聰明的人,也是一個很理智的人!八睦锼坪跤袀開關控制器,控制自己的情緒,或者亢奮,或者壓抑!
一個月中,他瘦了10斤。他瘦削的身體讓我想起他提到的蝴蝶意象。他在博客里說的這句話詩意盎然,卻又野心勃勃——蝴蝶沒有翅膀,依舊可以飛過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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