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每放下身段,像一位鄰家的兄長,用體貼入微的觀察,將家長里短、生活瑣事傳神地表現(xiàn)出來,又不失機地幽他一默,在調侃中見輕松、詼諧中寓說教,渾然天成。
季羨林先生走了,帶著一身無人可及的絕學走了。
本來,季先生所做的學問極為小眾。先生所學梵文的原產地印度,現(xiàn)在能掌握的人已是鳳毛麟角,20世紀90年代中期印度曾統(tǒng)計,全國懂梵文的只有2000來人,而季先生不僅將此文字學得精妙,而且對已消失的文字如吐火羅文的研究也頗具心得。他和金克木等先生所開創(chuàng)的印度學學科,到現(xiàn)在已是桃李齊芬芳了。印度政府能把國家最高的“蓮花獎”授予先生,在中國,唯其一人而已。
如果對季先生的為人為文做一番評價,則一言以蔽之,于平淡中見奇絕。印度文學中有兩大史詩《羅摩衍那》和《摩呵婆羅多》,先生以一人之功將前者譯出,使我們一睹印度文化的根基。其翻譯的梵劇《沙恭達羅》和《優(yōu)哩婆濕》又是那樣明白如話,很適宜搬上舞臺演出。
先生學貫東西,深得洋文三昧?煽聪壬,其中國功夫真是了得。其散文結構之完整、人情之細膩、語言之鮮活,與板起面孔、文法顛三倒四、舌頭沒捋直的作者有天壤之別。他每每放下身段,像一位鄰家的兄長,用體貼入微的觀察,將家長里短、生活瑣事傳神地表現(xiàn)出來,又不失時機地幽他一默,在調侃中見輕松、詼諧中寓說教,渾然天成。
季先生的學問又是尖端的。他的《糖史》研究出了中印文化交流乃至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大問題。他和同事的《大唐西域記》校注,為我們閱讀這部百科全書式的巨著打開了一道門。然而先生覺得這樣還不夠,竟做出了古文今譯這些有的名家大腕不屑于做的事來。他帶領同事用白話譯出《大唐西域記》,并且不掛虛名,親自操刀譯出兩卷。
季先生又是勤奮的,當很多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只動口不動手時,先生的著作從不假手他人,筆耕不輟。守著北大,應當有讀不盡的書了?稍1996年,我們一批中國學者訪學印度時,先生仍委托學生代為買書。我們到達印度的第二天,就坐上“蹦蹦車”,直奔老德里為其淘書。先生學術視野之開闊、閱覽圖書之豐富,可見一斑。
季先生的大師風采,在我和其唯一的一次會面時已有領略。記得訪印回國后有問題請教先生,到先生家后全無初次相見的拘謹與生分。先生還津津樂道地回憶起訪印時看到的當地人表演的瑜伽,說印度人把一個入定的活人給埋起來,然后代表團就去別處參觀了,幾個小時后回來,把人挖出來一看,居然無恙。先生敘述起來嘖嘖稱奇。以先生之智慧,對這種事還是有判斷的。只不過他用這種趣聞逸事,引發(fā)談論我們共同關注的國度。當談話結束,先生不僅將我送出家門,而且一直送到樓外,指了一條沿著未名湖出去的小路,目送我遠去。這時,我感到一個集道德文章于一身的大師形象高大起來。
大師雖走了,但他的為人為文,依然讓我們感覺那樣近。
□毛小雨(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著名印度問題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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