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對話嚴培明:我用孤兒的眼光去看整個世界
毛澤東、奧巴馬、麥道夫……以當代標志性政治人物為創(chuàng)作對象,同時又關注弱勢群體、父親這樣身邊的人,畫家嚴培明也如他的創(chuàng)作對象一樣,帶著畫家對時代的敏感又有著上海人本能的精明。旅法近30年,嚴培明仍認為自己是“文化的孤兒”
本刊記者/楊非 萬佳歡
這是一個侵略性極強的展覽,置身嚴培明的《童年的風景》的巨大展覽空間,猶如進入正在運轉的飛機引擎艙。強勁的聲浪和氣流撲面而來,34面被鼓風機吹得嘩嘩作響的旗幟列成兩排,呼嘯的風聲疊加在一起,讓近在咫尺的人們也要呼喊才能彼此聽到。管理員們戴著降噪耳機走來走去。旗桿是倒置的,固定在離地面一米的地方,上面畫著鮮明嚴培明風格的灰黑色調的孩子面孔,他們的臉在巨大的氣流里戰(zhàn)栗、扭曲,宛若在掙扎、呼喊。
位于北京798的尤倫斯藝術中心的大展廳向來沒法被一件作品填滿,2500平米的空間,從開幕的《八五新潮展覽》到后來的一系列展覽,這里要么是群展,要么是個人回顧展,但嚴培明6月到10月展示的這一氣勢洶洶的作品借助聲音的力量不僅裝滿了整個展廳,甚至要溢出去。令人不安的巨大聲響讓觀眾心理緊張,當展廳的門在身后關閉,將那些呼嘯倏然隔離,很多人會忍不住舒一口氣。展覽方稱,這一作品“將有關貧窮、饑餓、不平等、戰(zhàn)爭等問題以人物肖像的形式作出藝術家主觀的闡釋”。
這被稱為是畫家嚴培明的第一次裝置嘗試,而藝術評論家費大為稱贊這是畫家做裝置來控制空間比較成功的案例。居住在法國小城第戎的嚴培明是在法國成功的華人藝術家之一。他出生于上海,父親以殺豬為業(yè),高中畢業(yè)考上海工藝美校落榜,1980年左右來到法國,邊打工邊學習藝術。他后來發(fā)展出具有攻擊性的繪畫風格。嚴培明的畫幾乎摒棄了色彩,大多以黑白二色來創(chuàng)作尺幅巨大的肖像。《中國新聞周刊》記者5年前在他位于第戎的工作室曾經(jīng)目睹他的工作,身著工裝褲的他面對畫布發(fā)起沖鋒,像一位拿著長刷的堂·吉訶德。他在畫布面前大動作的涂抹如同一個粉刷匠。他完成一幅作品的速度很快,有時只需要一兩天。本次《童年的風景》的策展人,也是尤倫斯藝術中心館長杰羅姆稱那是“劇烈運動”,“與其說是一個繪畫家,不如說是一個行為者”。
嚴培明鐘愛死亡題材,不久前他剛剛在盧浮宮做過一個展覽,名為《蒙娜麗莎的葬禮》,與達·芬奇的原作僅距離30米,那是一幅充滿解構意味的作品,蒙娜麗莎在他的筆下眼含淚水,兩側是嚴培明垂死的自畫像,對面則是他衰老的父親的畫像,仿佛在見證兒子的死亡。據(jù)稱這是盧浮宮第一次給活著的藝術家整整一個廳做個展。但盧浮宮,在這之前他只來過一次。他稱那為“藝術的墳墓”。
嚴培明的創(chuàng)作在1987年從畫毛澤東開始,后來他畫李小龍,畫佛像,畫一些偉人比如奧巴馬,也畫自己的父親,畫死去的自己,畫一些底層的小人物。
在已經(jīng)是“觀念為王”的法國當代藝術界,嚴培明為何能取得成功,藝術評論家費大為認為,嚴培明的聰明在于為自己定下“將錯就錯”的策略。嚴培明在學校里學習時,老師已經(jīng)都是觀念藝術為主,嚴培明卻把自己在中國學習到的一點點學院派的繪畫發(fā)展到極致,“ 這在法國人看來有點像外星人”, “嚴培明確定,當代藝術其實是一個補漏洞的系統(tǒng),你做了別人做不到的東西,你就有了自己的地位!眹琅嗝髯约涸(jīng)說過,搞畫畫要有點傻勁,不能追求立即成功。
49歲的嚴培明留著灰白的長發(fā),幾年前胖的時候,戴著粗大金項鏈、抽著雪茄的他被人說像是唐人街上的大佬,現(xiàn)在他瘦了下來,乍一看勁頭倒像西毒歐陽鋒。與作品給人的攻擊感不同,嚴培明其實是個和善的言談者,他有些口吃,說話有時會有些吃力。被質疑的時候,很容易就結結巴巴講了實話。但嚴培明畢竟是個上海人,有人說他在法國人際關系處得“左右逢源”。據(jù)說早年有一次稅務官查他稅,這在法國是讓人萬分緊張的大事,但嚴培明用糖醋小排骨搞定了他。隨后,他用糖醋小排骨搞定了幾乎所有重要的第戎地方官員。
觀眾看到的永遠是活著的小孩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要做《童年的風景》這個展覽?
嚴培明:一年前就有來北京辦展覽的想法。我不想辦成一個回顧展——我50歲還不到,這樣好像有點過早地終結自己的創(chuàng)作。在北京我一定要做一個新的東西,那么多人還不認識我,我不想再重復他們的想象力。
這樣一來,就沒有運輸問題,要現(xiàn)場作畫?墒窃鯓犹顫M尤倫斯中心那么大的空間?我想到了把畫放在中間,用半透明的布作畫,正反面都可以看到。于是畫了很大的旗幟,旗桿倒掛。而旗幟應該是飄起來的,所以上面有馬達,還找了專門做旗桿的廠去試驗風力要有多大。這個展覽原來的名字就叫做“下半旗”。
中國新聞周刊:關于展覽的介紹是“嚴培明第一次脫離畫布、嘗試裝置藝術作品”。但按你剛才的說法,做成這個樣子實際上是為了填滿空間而被迫做的一個選擇?
嚴培明:很多人都想把你放在一個框框里。對我本人來說,這不屬于裝置藝術,只是一種布展的方式。
中國新聞周刊:從很早開始,孩子就不斷地成為你畫作的主題。我所知的就有你畫過南非索韋托的孩子,法國最窮社區(qū)圣丹斯街的孩子,為什么這次還是用孩子?
嚴培明:我很愛小孩,他們是人類沿襲和發(fā)展的必需品。畫小孩永遠是沒錯的。
開始作畫時,工作人員從協(xié)和醫(yī)院弄到了很多新生兒的黑白照片,他們都是孤兒,臉上有很多管子、紗布。從中我得到一個靈感。父母為什么愿意拋棄小孩?對父母來說,剛出生的嬰兒是他們新的希望。按照人的本能來說是不會的,里面總會發(fā)生一點什么悲慘的故事。我要講的就是人性的關系。在旗幟飄起來的時候,小孩都在動。
中國新聞周刊:感覺這次你筆下的小孩是在掙扎、面孔扭曲,好像處于一種痛苦的狀態(tài)里。
嚴培明:小孩都是以哭的方式出生,從來沒見過新生兒大笑,中間會有一個對比;旧衔业淖髌范疾幌氡憩F(xiàn)開開心心的東西。我的調色板永遠是灰色的調子,這樣的方式會被人們記住多一點。
中國新聞周刊:旗子飄起來的時候,現(xiàn)場的表現(xiàn)力跟你原來的構想有不同嗎?
嚴培明:我原以為旗幟是在微風中飄啊飄的感覺,沒想到會像臺風一樣那么強力、有那么大的聲音。風必須大,否則那么大的旗幟肯定是吹不起來的。
其中我造了另一些故事:風吹起來的時候旗幟飄,像美好生命的展示;當機器一關,就像下半旗,變成了一個墳墓。
一個人的人生,留在世界上的很可能只是很短暫的一剎那,童年就更加短暫。
當然大家看不到靜止的旗幟——旗幟不動的時候已經(jīng)閉館了。觀眾看到的永遠是活著的小孩。
中國新聞周刊:這樣用風吹,布就會損壞?赡苣忝媾R的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是作品能持續(xù)多長時間?因為每一次展示對它來說都是一次損耗。
嚴培明:是的,旗幟吹久了會有嚴重的傷痕,有的裂口長達10公分。我想到一個辦法——找裁縫幫忙縫一縫,就像一個小孩砸破了頭,醫(yī)生給他縫針一樣。
當初我畫小孩的時候,把照片上的紗布、頭被扎過的痕跡全都拿掉了,因為不想讓人們看到他們是醫(yī)院里的或是生病的小孩。旗幟縫補過后,居然又像孩子的臉上貼了塊大紗布,當時拿掉的東西、那種頭破血流的感覺又都回到作品中來了。
既然做了這個展覽,就要完全接受旗子的被毀。就像生命的開始和結束。
三代人、死亡和標志性人物
中國新聞周刊:你說你喜歡小孩,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你跟小孩子交流得好么?
嚴培明:一點都不好。面對很小的小孩時,有時我是不知所措的,我害怕他們。在想象中我很想跟他們在一起,但我沒這個本事,只好想辦法彌補,畫出來讓我感到更自由、更有東西要說。我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好龍”的“葉公”。
中國新聞周刊:以此類推,你不停地畫自己的父親,也是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跟他達到真正開放的交流?
嚴培明:對,我用這樣的方法來彌補。我跟我父親從未好好交流過,可能我是懷著一點遺憾的。他是一個淳樸的老實人,活著就是為了我們幾個小孩。以前他老上夜班,凌晨一點出門,早上十點左右回來,吃完飯后就睡覺。我們十幾米的小房子,四個小孩,他哪里睡得著?我想他的身體就是這樣毀掉的。
后來他身體不是很好。怎樣使他的生命延續(xù)?我開始畫他的肖像。他2003年去世,但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畫他,比如去年年底盧浮宮畫展的作品中。
在我腦子里,爸爸還沒死。父親在的時候,你永遠是個小孩;父親的死亡也象征著下一個輪到你了。當然事實告訴我他是死了。他會永遠陪伴我的畫,小孩、我、父親,這樣三代人的主題會陪伴我一生。
中國新聞周刊:你對死亡的濃厚興趣來自于什么時候?
嚴培明:我差不多10歲時,經(jīng)歷過身邊三個女孩子死亡,都是漂亮的女孩子,我記得很清楚她們父母的嚎啕大哭和完全崩潰。初中時,我就照著生物課的石膏模型畫過很多骷髏頭,那時候這像西方禁物一樣。真正畫死人是從2002年前后開始的。
我很怕死。一個人的一生真的太短,時間每天都在不停地飛走。但是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一定會死,怎么可能回避?只能掙扎著接受。
我到現(xiàn)在還是無神論者,死亡對我來說太神秘了。我不斷想象死亡的感覺,完全是自虐式的,還畫過一幅自己上吊的場景。其實畫出來也減輕不了我心中的恐懼,算是一種自我安慰吧。
中國新聞周刊:你畫過很多標志性的人物,比如毛澤東、李小龍。一開始為什么選擇毛澤東?
嚴培明: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像毛澤東那樣,被印刷過那么多次。全中國人的家里都有他的頭像,他的形象是全世界都熟知的一個形象,用畫去表達,他才會永恒地被記住。
中國新聞周刊:當時是不是會考慮:選擇一個容易被辨識的形象,讓自己更容易被人接受?這是一個策略性的選擇嗎?
嚴培明:這個策略大概是,怎樣利用毛澤東的形象為我……(讓毛澤東為你“服務”?)對。剛開始沒有名氣,大家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我如果畫我父親,大家也都不知道我父親是誰吧。過去我們畫宣傳畫宣傳毛澤東;我到了法國就倒過來,用毛澤東的形象來宣傳我的存在。1991年我的第一個個展就是關于他的,名字叫做“通過他的歷史我的故事剛開始”。
中國新聞周刊:確實,毛澤東開啟了你的故事。后來你又選擇了一些名人,比如奧巴馬、麥道夫,你的選擇標準是什么?
嚴培明:奧巴馬競選以前,我就已經(jīng)畫好了他的肖像畫。我希望他當選,一個黑人當了美國的總統(tǒng),象征著人是平等的。麥道夫是個騙子,而我覺得他本不想做騙子,只是在輸?shù)舻耐瑫r不能自拔了,就像賭徒。我發(fā)現(xiàn)這是現(xiàn)代金融、資本主義的弊病。
每個作品我都有一個想法,但有時不一定有充足的理由,只是憑直覺。
“這次展覽是個騙局”
中國新聞周刊:你是一個關心政治的人么?
嚴培明:我不參政,我只是關注。人活著的時候一定要關心周遭的發(fā)展,不與社會接軌肯定不能書寫新的歷史,而只能是回憶過去的記憶。
我不會把政治觀點放進作品。我想我不是一個“政治畫家”,只是一個記載歷史的“歷史畫家”。包括毛澤東、奧巴馬,我都沒把他們當作政治題材來處理,他們只是我記憶中的一部分。
中國新聞周刊:奧巴馬和麥道夫都是新聞人物,都是時髦的、主流的話題。而在某種意義上,整個藝術史的發(fā)展其實都在不斷地挑戰(zhàn)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以這個標準來說,你是否在迎合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
嚴培明:對主流的挑戰(zhàn),現(xiàn)在和過去完全是兩回事。以前是改變畫風、改變社會,而現(xiàn)在只是怎樣在縫里打它一拳。
中國新聞周刊:“打它一拳”你是用什么方式來呈現(xiàn)的?比如尤倫斯這次的展覽,你的主題很順著他們啊,世界是和平的,孤兒是需要被關懷的,人類是孤獨的……
嚴培明:(沉默)這個采訪和我在法國做的采訪是有一些區(qū)別的。在中國,永遠不能講心里話和老實話,否則別人就會來找你的麻煩。我回來后,一下子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狀態(tài)。小時候,家長永遠會跟你講,這個話、那個話不能說……童年的記憶又回來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意思是之前關于這個展覽的一切都不是實話?
嚴培明:其實什么“孤兒代表了希望”,整個是個騙局。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要設這個騙局?
嚴培明:(笑)本來是以“下半旗”作為題目,后來改為“童年的風景”,我妥協(xié)了。其實我覺得人類沒什么希望,走下去就是一個悲慘的世界。人類就活在一個騙局當中。這個展覽,完全是我自己在騙自己。
觀眾看到希望的話,他們也不會感到上當受騙。我并不是在給觀眾一個幻覺。我們的社會永遠會給人們一個美好的故事——幾十年來都是,打開電視、報紙,看到的頭條新聞永遠都是大好形勢……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的對話里,你對這次展覽的解釋有版本A和B。
嚴培明:你可以都寫上。世界上每個人都是麥道夫。這都是一種想象的東西,我又不是畫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畫家。
中國新聞周刊:無論如何,這次的布展方式對你而言是一個突破。這次的經(jīng)驗會不會讓你以后做更多的嘗試?
嚴培明:未必。其實這次是在沒有錢的情況下做的,預算很少。(嘿嘿笑)我剛剛講不想開回顧展,其實不是不想,是因為沒有錢運輸,也沒錢做分隔墻。
“我永遠是一個孤兒”
中國新聞周刊:5年前你曾經(jīng)接受采訪說,中國人是文化孤兒,覺得自己沒有成功。5年過去了,前一段《費加羅報》做調查,你是法國人最喜歡的藝術家之一,F(xiàn)在你還是堅持自己那些觀點么?
嚴培明:當報紙上連續(xù)宣傳你3個月,觀眾肯定會記住你。這只是對某些人的片面民意測驗。藝術家永遠不能跟著大眾走,我不會討好觀眾,也不會討好自己,我應該做我該做的事情。
我永遠是一個孤兒。我想這是最好的定義,這樣我會活得很輕松。我用孤兒的眼光去看整個世界,既不代表法國、也不代表中國。我就代表嚴培明。
我是從來沒有成功感覺的一個人,也永遠不會有。每次畫畫、對付采訪,我都像一個初學者,認真準備、誠惶誠恐。要么就不做,要做的話都一定要收獲成就感。
中國新聞周刊:以這樣“沒有什么做不成” 的心態(tài),如果當時你沒有離開中國,也應該會做得很好。
嚴培明:呆在中國的話我會一無所有。我沒考上美院,再認真也考不上。而在中國,上美院是必經(jīng)之路,當時的中國是沒有自由畫家的,跟法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
在中國,我永遠是內(nèi)心自卑的一個人。一回到中國我就老老實實;而到了國外,我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我為什么要畫畫?那是因為我從小結巴,一直在尋找用另外一種不用講話的語言來代替我的自卑感、代替我的不能表達、代替人和人的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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