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慰安婦最后的日子
這位84歲的慰安婦,兩次站在日本的法庭,要求日本政府謝罪,她堅稱“只要活著就上訴到底”。她一生走不出那段歷史的陰影,晚年貧病交加,又遭身邊人的歧視,這讓她生活在另一種現(xiàn)實的陰影里?伤匀粓詮姟酚^、愛美——
84歲的陳金玉老人,一生不曾學會識文斷句。她更未想過,自己會成為書卷的一部分。
有好幾本書里,她滿臉皺紋的照片占據(jù)了許多頁碼。可即使是大特寫,也很難辨識出老人臉上的那幾道傷疤。60多年的光陰,已將它們?nèi)跒榘櫦y的一部分。
然而這些傷疤始終刻在老人的心上——她是位慰安婦。
當?shù)厝税盐堪矉D稱作“日本娘”,意即日本人的新娘。對陳金玉來說,這是最侮辱人的一種稱呼。
陳金玉是地道的黎族人,生活在海南省保亭黎族苗族自治縣加茂鎮(zhèn)的北賴下村。她一生的頭75年里,幾乎沒有到過家門口10公里以外的地方。
即便是那個改變她一生命運的“慰安婦服務處”,也距她家門口不過數(shù)公里。她常常“一不小心”就路過那里。如今,那里拆了,建起了一片商鋪。
然而,有些東西是永遠拆不掉的。幾十年來,陳金玉經(jīng)常做噩夢,夢里日本兵追她,她不停地跑,跑到哪里都看到日本兵,到處是光禿禿的,沒有躲藏的地方。驚醒之后,她常!皣樀眯拟疋駚y跳,全身都在顫抖”。
2007年8月出版的《真相:慰安婦調(diào)查紀實》這樣記錄了陳金玉的經(jīng)歷——
“1941年年初,日本人在我們這里建據(jù)點的時候,我16歲。當時日本人把我抓去當勞工。開始我被派去種水稻、蔬菜,不久就被編入了‘戰(zhàn)地后勤服務隊’,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戰(zhàn)地后勤服務隊’是干什么的,只以為當了服務隊隊員比其他勞工要輕松一些。
“在我當了服務隊隊員后的第7天,我和其他姐妹正在吃午飯,日本兵來到我們住的工棚,嘰里呱啦說了一陣子后,翻譯就對我說:皇軍叫你現(xiàn)在去他的房間,有事找你。當時我非常害怕,但又不敢不去,就跟著他們?nèi)ァ?
“從那以后,我天天都要被日本人強奸。就連來月經(jīng)的時候也沒有被放過。”
如今,她的大腿、臉上、口腔,有好幾處日本人留下的傷痕。
這些傷痕伴隨了她大半個世紀,可她從沒想過去討要什么。直到1996年,海南省政協(xié)組織一個課題組,調(diào)查二戰(zhàn)期間的受害人,一位叫陳厚志的志愿者找到了這個滿口黎語的瘦小的老婦人。
她的生活半徑一下子超出了這個到處是椰林的海島。這個身高1.5米左右的老人,開始了她與時間的一場馬拉松賽跑。
2001年7月,陳金玉等8名海南“慰安婦”向日本政府提起訴訟,要求日本政府謝罪并賠償。一審敗訴。幾年間,4位老人相繼離世。
2008年12月,干瘦如柴的陳金玉終于走出家鄉(xiāng),第一次乘坐海航免費提供的航班,到日本以原告的身份在二審中出庭。
老人患有嚴重的風濕病,腰已經(jīng)彎曲成大鈍角。小兒子好幾次看見她“腰痛得在床上打滾,一個人躲在屋子里哭”。
可在日本東京地方法院的法庭上,她的背挺得很直。這位病弱的老人給當庭的60多位旁聽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人記錄了當時的場景。當法官問到老人第一次受害的情況時,老人在講了一半之后,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那時,我才14歲呀!”
因為過于激動,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律師們?yōu)榘⑵耪垇肀=♂t(yī)生,上前摸搓老人的背部,安慰她。
當時,82歲的日語翻譯德永淳子哭了,坐在辯護席上的杉浦律師流淚了,旁聽席上的一部分人的眼睛也濕潤了。見此情景,法官宣布暫時休庭幾分鐘。
休庭的時候,旁聽席上沒有人站起來,沒有人走動,更沒有人說話,大家默默地注視著這位老人。法庭格外安靜,只有老人的哭聲在法庭里回蕩。
次年,老人的背彎得更厲害了,這一次,她不得不坐在輪椅上再赴日本。
她說:“就是爬,也要爬去討回一個公道!背鐾デ,她特意把頭發(fā)梳了又梳,戴上一頂航空公司送給她的新帽子。旁人說:“83歲了,她依然愛美!
這個聽不懂普通話的老人說自己不懂法律方面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訴訟主體、海牙公約這些詞,她只知道在“跟日本人打官司”,至于官司打贏了最想得到什么,老人說:“要他們知道自己做錯了!
二審再次敗訴。這位倔強的老人用土語嚷道:“只要活著就上訴到底!
在日本,老人并非一無所獲。她收獲了好心人送來的櫻花糯米餅,還收到一根輕便的桃木拐杖。拐杖是一位95歲的老太太送的,老太太一直使用這根拐杖很多年,她希望這根幸運的拐杖能給陳金玉帶來長壽,能看到勝訴的那一天。
可只有這位八旬老人自己知道,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隨著身體越來越差,她甚至害怕出門,擔心一走遠就再也回不了家。
從日本返回?诘漠斖恚捎趶V州大雨導致老人乘坐的航班備降珠海,待航班飛到廣州時已經(jīng)是深夜12點。航空公司考慮到老人年事已高,愿意為她安排免費食宿,可老人執(zhí)意要回?。她說,自己“只想回家,再晚也得回家”。航空公司不得不讓她乘坐最后一個航班回到了海南。
老人如此惦念自己的家,其實在很多人眼里,那簡直不像一個家。兩間矮小的破黑屋,沒有一扇窗子,屋里唯一稱得上電器的,是5瓦的燈泡。屋里唯一能看到色彩鮮艷的東西,是陳金玉20多年前為自己織的一條麻布筒裙,筒裙紅、綠、黃的線條相間成圖案,只有在節(jié)日,老人才會穿上它。
小屋前擺放著老人的棺材,因為沒有油漆,又經(jīng)十多年的風雨侵蝕,表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截腐朽了的原木。兒子文大英認為,那只是普通的木材所制,可母親非要說是上等的木材,是黃花梨。
就這個話題,母子倆可以爭論上10多分鐘,誰也說服不了誰,但爭論時,他們都面帶微笑,似乎并不在意結(jié)論如何。那時候,兒子覺得這個“彎得像把尺子”的母親更像一個孩童。
偶爾,老人也會看著棺材,傷感地自言自語:“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了!
在老人的一生中,相伴她最久的除了那些傷疤,就是一只鐲子了。
有人夸她:“你手上的銀鐲子很漂亮嘛!”這時,她會掩住嘴角笑出聲來說:“哪里是什么銀鐲子呦,是鋁的!
她說:“這個鐲子是20多年前,老伴還在世的時候,取下廢棄的暖水瓶上的鋁,我給它彎成了一個鐲子,老伴幫著打磨光滑,一直戴到了現(xiàn)在!
在老人眼里,已經(jīng)離世10多年的老伴,是她一生中最親的人!斑@一輩子,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北M管知道她的那段經(jīng)歷,他卻從來沒有說過難聽的話。丈夫是個草藥郎中,每次到外村看病,都不忘給她帶瓶小酒。
說起往事,老人像小姑娘一樣有些害羞,右手拉扯著一件紫色的舊毛衣。
正是這件毛衣又惹起了陳金玉的傷感,當著眾人的面,她淚流滿面,像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孩童。紫色毛衣是20年前一位親戚送給陳金玉的,那位親戚前幾年去世的時候,陳金玉甚至買不起紙錢送那位親戚一程。
但5個兒女也毫無辦法。他們也很貧窮。兒女們能提供的只有可供溫飽的稻米和一點點買菜的零用錢。
哭完了,再提起其他的話題,陳金玉又開始有說有笑了。
在兒子文大英的眼里,母親是個極會享受生活的人!皨屆刻4點多就起床了,現(xiàn)在是冬天,她會先烤烤火,然后做自己最喜歡吃的飯菜,把粥煮得爛爛的,野生茄子炒出來也沒有一點點苦味!
文大英說,身體好時,她在小屋前紡棉花,做筒裙,曬蘿卜干,每天下午4點多,她就會自己抱著一小捆柴火,燒上熱水,慢慢擦洗自己的身體,然后舒舒服服躺下睡覺。
當然,“日本娘”的稱呼還是會時不時從她家門口飄過。她說,這么多年來,甚至路邊的小孩都為此奚落她。有人嘲諷她:“以前干過那樣的事,干嗎不干脆嫁給日本人,為什么還留在這里!
為此,陳金玉從不愿意去鄰里家串門,她受不了鄰居們偶爾暴露出來的異樣眼光,也受不了有時無話可說的冷場。
最讓她難過的是,自己的孫輩也這樣看。有一次,她的孫女對她說,不應該站出來去指控日軍的種種暴行,更不應該把自己過去的事情再拿出來給別人說。
這位天性樂觀的老人,如今愛上了看電視。偶爾,她會樂顛顛地去一個有小彩電的孫子家待會兒,她聽不懂電視里的話,可她很喜歡“花花綠綠”的色彩,但很快,她的眼睛就會疼,簌簌地掉淚,她感嘆自己“實在太老了”。
只有跟5歲的重孫在一起,她才會忘掉自己的年齡。她弓著腰,跟著小屁孩,一絲不茍地學說普通話“吃飯”、“你好”。
記者 任明超文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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