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和電影本身,往往差異性是極大的:比如拍了《阿凡達》、《泰坦尼克》、《魔鬼終結者》的詹姆斯·卡梅隆,和新近剛剛去世的法國“新浪潮電影的另類”——埃里克·侯麥。
作為迄今為止全世界最大的“電影漢堡”的制作者,詹姆斯·卡梅隆毫無疑問將在影史里,成為與喬治·盧卡斯、彼得·杰克遜比肩的電影工業(yè)家和成功的特技工程項目負責人。他的名字能不能被人在當代被視作“電影”的代名詞(就像過去伯格曼、費里尼那樣)?這恐怕挺難。不論我們喜歡他還是討厭他,卡梅隆頂多也就是電影票房的代名詞罷,他不過是另一個“低產(chǎn)的斯皮爾伯格”,是注定會終身輝耀在世界各地張藝謀、陸川們頭上的烈日驕陽。
至于埃里克·侯麥,則毫無疑問屬于電影世界里的另一極:他不習慣于出現(xiàn)在媒體上;不開汽車,不愛電話。他比他的法國新浪潮同行們年長十歲,早早就接掌了“新浪潮精神導師”安德烈·巴贊遺留下的《電影手冊》主編之職,六七年后卻因被斥為“保守”而離開了這個理論界的王位,加入到職業(yè)導演和電視人的行列。侯麥直到晚年也不承認自己保守!拔铱偸菍π录夹g很感興趣。我的第一篇電影理論的文章——比發(fā)表在《電影手冊》上的那些文章更早——討論的就是彩色電影終將取代黑白片。那個時代人們普遍偏愛黑白電影和后期錄音,但我卻喜歡彩色畫面和同期錄音!彼牧硪粋更早的名言則是:“我們不應該害怕現(xiàn)代化……但應該知道如何對抗潮流!
所花的每分錢,
都指向思想性
侯麥的趣味和他的影像風格在業(yè)外人士看來,似乎是矛盾的。比如他喜歡美國電影,卻又習慣于“用不多的錢拍攝一些不賣座的電影”,但這種“不賣座”的業(yè)績,又每每足以支撐他在一個“唯利是圖”的資本主義商業(yè)環(huán)境下,成功獲得下一部電影的資金。侯麥電影回收票房的能力應該并不像宣傳的那么“低”。
喜歡用低成本,并不等于說侯麥不精通影片的資金回收,倒恰恰說明他擅長控制影片資本的規(guī)模。像著名的《貴婦與公爵》這樣需要動用大量特技和人工的影片,便說明了侯麥是能夠花大錢的,他也完全知道該怎么花。只不過在他的影像思維里,討論花錢不會構成一個思辨性話題。因為電影對侯麥來說,“與其說是行動的電影,毋寧說是思想的電影”。偉大導演中的絕大多數(shù),對于怎樣花錢都有著近乎天生的本能,而他們所花出的每一分錢,最終所指向的,都是思想性。這便是那些為工商業(yè)而生的電影奇才們(如詹姆斯·卡梅隆們)終生難以抵達的。當然,他們也無需抵達。畢竟人類文藝的分工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今天如此精細的地步。
前瞻性的美學
如果忽略掉“詩性/思想性”這一最為首要的觀照點,去判別一個藝術家的作品是否具有先鋒性,無論是基于專業(yè)視角的“技術”層面,還是基于世俗事功考量的“市場拓展能力”層面,都無異于舍本逐末。我們再以侯麥的映像作為例子。
侯麥電影區(qū)別于同時代以及后幾代作者的最明顯一點,是它們跡近于紀錄片式的簡陋:影像不細膩,鏡頭缺乏變幻,人物少,對話多,環(huán)境單一,對涉及人物情緒大起大落橋段的拒斥或淡化處理……這些,無論是在純商業(yè)影片,還是絕大多數(shù)新浪潮導演的美學觀念里,都會被視作一部電影乃至一個導演風格中的明顯缺點。但隨著新世紀數(shù)碼攝影的登場,侯麥電影里鏡頭和聲音的簡陋,便呈現(xiàn)出了某種前瞻性的美學努力;隨著DVD所展示的侯麥早期黑白影像的風格,我們會發(fā)現(xiàn),鏡頭缺乏變幻、對話多,不過是導演自我風格的一個追求;有人僅憑一兩部電影以為侯麥不喜歡用配樂,但這些評論者卻不知道,侯麥歷來最為看重音樂對影片中情緒與節(jié)奏的烘托和調節(jié),他甚至在一次紀錄片訪談中把沒有配樂的某段影片,稱之為“靜止音樂”;而《巴黎的約會》、《柏士浮》、《三重間諜》這些別樣風格影片在觀眾眼前的出現(xiàn),則使人看到,侯麥其實對展示“人的精神生活”有著更為直觀而強烈的意愿。
不是探討人們做什么,
而是探討他們做事情時腦子里想什么
考慮到侯麥的許多電影都發(fā)生在郊區(qū)和度假場所,我們是不是可以斷言這位導演有著表現(xiàn)郊區(qū)或度假生活的愛好?恐怕不能。因為選擇郊外或度假地,往往能使那些電影的主人公在身心和言說中,暫時脫離開日常的程序,進入到一種更天然、本真的狀態(tài),與身邊的其他角色,和銀幕下觀眾,探討起對生活的諸多感受與困惑,而也只有在這種情勢下,劇中人喋喋不休的說話方式才不會令觀眾生厭。同樣,從《O侯爵夫人》、《柏士浮》、《貴婦與公爵》、《阿斯特蕾與塞拉東的誓言》(《男神與女神的羅曼史》),我們也無法斷言侯麥有著對古代或傳統(tǒng)文明的偏愛!禣侯爵夫人》、《阿斯特蕾與塞拉東的誓言》恐怕更多表達的是男女對愛的不同理解;《柏士浮》像是講述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形形色色的懵懂與宿命;《貴婦與公爵》,女主人公是;手髁x者,男主人公則是被雅各賓派送上斷頭臺的開明貴族奧爾良公爵,有評論說該片沒有鋒芒,或是意在譴責雅各賓時代的恐怖,侯麥自己的話則是:他不過是想再現(xiàn)一個歷史上的巴黎,并在兩個主人公身上,寄托了他對他們身處歷史與命運巨大漩渦下“并不狂熱與盲從”的欽佩。思想性,有時并不是指“是”或“否”這類簡單的價值評判,這是侯麥對所有善忘的文藝與人文愛好者的提醒,也曾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毛姆們揭示過的。
有人總結老侯“善于揭示男女之間微妙的情感”。其實,說老侯愛注視“微妙”倒是對的,但并不局限于情感,更多的還是情感背后的精神,以及人的心理變化軌跡。別忘了侯麥在闡釋他對電影思想性那段著名的話前面還有一句話:“不是探討人們做什么,而是探討他們做事情時腦子里想什么!边@話對所有以為擁有了正確的世界觀就萬事大吉的先鋒文藝作者、欣賞者以及人文工作者,都是一個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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