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有“不傳之秘”這句話。如今我說中國書法卻有“久傳之秘”,豈不奇怪?既久傳了,如何還是“秘”呢?如此自矛攻盾,語文不通了呀!
且慢怪訝,講書法的事,確有這個怪現(xiàn)象。我在1976年秋天,開始研讀“錐畫沙”這個奧妙——書家人人會引它來作個“點綴詞”,可誰也不講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講的,卻完全理會錯了,如尹默沈老在講二王書法時,竟把“沙”誤為“一盤散沙”的沙——其實那是砂,砂與書法是“仇敵”,因為毀碑的就用粗砂將刻的字磨掉;除此而外,砂不助書。我首次解明:沙,是江南吳語,吳人謂水中之地曰沙,即水邊的細潤泥土地面,十分明凈細潤可愛。
此義極關(guān)重要,我于1976年寫入《書法藝術(shù)答問》,今收入《永字八法》。
在《永字八法》的中篇,又曾再講“畫沙”之秘,欲引晚唐詩人小杜(牧)的詩句為證,可是記不準,怕引錯了,即讓他人助查《樊川集》。不知何故,竟未尋見。只好從略,一語帶過。但心里終覺是一憾事。
后又煩解小青女士替我再查,果然一索而得,就是《商山麻澗》,其全篇云:“云光嵐彩四面合,柔柔(一作桑)垂柳十余家。雉飛鹿過芳草遠,牛巷雞塒春日斜。秀眉老父對罇酒,蒨袖女兒簪野花。征車自念塵土計,惆悵溪邊書細沙!
此為一首拗體七律。他寫旅途中歇腳于此,一個小山村,天然環(huán)境和民家生活都如此美好可羨,安生樂業(yè),對比自己的征塵仆仆,不禁有動于衷,而歸結(jié)到在水邊“ 沙”泥細土上寫字作詩!皶毶场,是在麻澗的溪邊的“沙”。小杜停車,見那水邊一片潤凈明媚的細泥地,不禁書興頓生——這首詩就是他用“畫沙”的辦法來 “起草”寫成的!這種詩十分難得,引來作為拙解“錐畫沙”的本義,正確無誤,堪稱快事,也是書法史上的一段佳話。
這簡直好極了——用唐人之詩以證唐人之論,親切之至,貼切之極。多么有趣,多么韻致,多么引人入勝。
我希望學(xué)書之士細品其中滋味與道理。
有人問:杜牧也懂書法嗎?
請看看小杜手書的《張好好詩》吧。這是真跡,也是珍品,有影印本,也有匯帖摹刻本(如《秋碧堂帖》,甚精)。
抗戰(zhàn)勝利后我重返燕園,續(xù)修西語學(xué)業(yè);其時張伯駒先生居展春園,即在校西,故因詩詞唱和、鑒書賞畫,幾乎每日晤面。
一日晨起,忽見張先生匆匆而來,相見不及說話,遞給我一紙手稿——視之,是一首《揚州慢》詞,題目是因得杜牧之《張好好詩》而作。我立即步韻奉和了一首,也信步送去,F(xiàn)全文抄錄如下:
《揚州慢·題杜牧之贈張好好詩詩墨跡卷》:“秋碧傳真,戲鴻留影,黛螺寫出溫柔。喜珊瑚網(wǎng)得,算筑屋難酬。問誰識、人間艷跡,外孫黃絹。佳話千秋。等天涯遲暮(淪落),琵琶湓浦江頭。盛元選曲,記當時、詩酒狂游。想落魄江湖,三生薄幸,一段風(fēng)流。我亦五陵年少,如今是、夢醒青樓。奈腰纏輸盡,空思騎鶴揚州!
《揚州慢·叢碧近復(fù)得小杜張好好手跡書示此調(diào)喜奉和》:“明月東湖,龍沙秋浪,千年螺碧蠶柔。慣尋芳遲去,剩百韻能酬。記前度、十三初見,跗蓮繭鳳。臉月盈秋。枉鶯喉裂笛,天涯何物纏頭。雙龍金瘦,似山陰、乘興神逰。想卓酒全醺,盧郎半老,落墨風(fēng)流。誰艤清河一舫,云煙夢、魂繞西樓。對三生杜牧,燈簾恍在揚州!
他看了十分高興,就拿出這軸真跡——外有錦囊,內(nèi)為卷軸,展開一看,不禁擊節(jié),洵為難覯之佳作。
張先生這時才說:“我以五千數(shù)百金收了這件奇品,大喜欲狂,不忍釋手,每夜放在枕邊,不愿離開。如此數(shù)日,始藏貯篋中。此卷不惟詩可貴,而書法亦為右軍正宗!
這段往事,歷歷猶在目前。唐書家書法存世者不多見,而詩人書法尤少。小杜書法,豐華蘊藉而婉麗含蓄,代表晚唐時代高明文化才人的書法造詣,筆法有所薪傳,可以悟及“書細沙”的詩句,非偶然閑筆也。
詩曰:商山征路一停車,麻澗溪邊書細沙。千載久傳何謂秘,只緣錯解義紛拏。
[附注]:張伯駒先生的這首詞,需要略加解說,庶幾可見其人其文與這件傳世墨寶的關(guān)系。開頭兩個四字句,依詞律,例須對仗。那說的是在明、清兩代,董其昌已將此卷刻入《戲鴻堂法帖》,然后又刻入《秋碧堂法帖》。黛螺,是指“墨書”而言。珊瑚網(wǎng),是收羅文物古玩的典故。筑屋句是說,極名貴的古物,往往藏者為之專筑一處樓閣而藏之,這是極端珍愛的意思!巴鈱O黃絹”,是隱語“絕妙好辭”的“拆字”古典故事,贊杜詩之佳勝。以上是就文物本身而題詠。“等天涯遲暮,琵琶湓浦江頭”,以白居易《琵琶行》之感嘆,來借喻對歌妓張好好的身世之可念,寄托深情。
“盛元選曲”以下,重點移到詩人杜郎本人身上,“十年一覺(jiào)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是“薄幸”一句的來歷。宋詞人如姜白石,說“東風(fēng)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感嘆自己平生有近似牡之的情事心懷——這就又引上了張伯駒自己了,妙語雙關(guān)。蓋他的風(fēng)流一世,夢覺青樓,絕似杜牧當年。而他寫此詞時,有感于昔年豪興,今日閑愁——財力已盡,隱居郊甸,見此卷而牽動萬感中來,百端交集,詞氣透露出自身也是一種“天涯遲暮”的處境了——其時他年當五十,非復(fù)“五陵年少”的貴公子氣概了。“五陵年少”在昆曲《夜奔》中還有這句唱詞;而“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是李白豪句,因揚州自古即是歌舞繁華地的代表。結(jié)句用來,復(fù)與所選詞牌關(guān)合,可謂面面俱到。
這首詞,頗足“紀錄”張先生的生平與情性,饒有意味。
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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