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如莧菜梗、小梅魚這樣的菜,“吃客”會吃得很有味,可要拿到大宴賓客的場合,免不了有人嘀咕“不上道”,這種時候,寧可換上一道炒蝦仁,不出彩,也不出錯。那一場觥籌交錯的奧斯卡,不過是這么一席中庸體面的家宴,講排場卻不能過了度,要新要巧但不能出格。如此一來,《拆彈部隊》就是那道“剛剛好”的清炒蝦仁,中規(guī)中矩,四平八穩(wěn),入得了多數(shù)人的眼,不是最好的,但絕對是最安全的。這么說大約有些掃興——盤點上一年的電影,奧斯卡的態(tài)度歸結起來不過是“平穩(wěn)過渡”這樣無趣的四個字,對于導演們而言,這樣的晚上,依然聽話的孩子有糖吃。
與藝術無關的選擇
在給凱瑟琳·畢格羅頒獎時,芭芭拉·史翠珊說了一句“Now the time comes”。是時候了,這一刻終于來了——一個女人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簡·坎皮恩與索非亞·科波拉都曾距離這結果一步之遙,這一步,終究是由畢格羅跨了過去。在這個男性主導的行業(yè)里,女導演大多忌諱拿性別作文章,更傾向強調(diào)電影本身,確實,有時候忘了她們是女人,才是對她們和她們作品的最大尊重。然而看著畢格羅從史翠珊手里接過獎杯,我卻覺得,這一刻若值得銘記,是性別的勝利,而非電影的勝利。
在凱瑟琳·畢格羅和詹姆斯·卡梅隆這對前夫妻的較量里,把《拆彈部隊》當成電影作為藝術的“拯救與逍遙”,實在是個善良的誤會。對于奧斯卡,比較妥貼的一種形容是,它試圖給本質(zhì)上作為工業(yè)的電影行業(yè)涂兩筆藝術的油彩。換言之,《拆彈部隊》與《阿凡達》之間,并不存在“藝術”與“商業(yè)”的對立,奧斯卡的選擇,論根本,不是藝術上“質(zhì)”的甄選,而是好萊塢這架龐大的工業(yè)機器在思量未來的方向。
在這個行業(yè)里,技術一直扮演著舉足輕重又不無尷尬的角色。技術帶來的視覺震撼,可能在若干年后淪為笑話,比如《泰坦尼克號》;也可能曾經(jīng)的技術革新被漸漸淡忘,電影的內(nèi)容卻被銘記,比如《怪物史瑞克》。所以對于《阿凡達》,此刻并不是一個適合下結論的時刻,誰也不能斷言10年或15年之后,這部揮霍的3D電影是個笑話,還是像1927年的第一部有聲片《爵士歌手》那樣,從筋骨上動了電影的形式。指責卡梅隆“有技術沒內(nèi)容”,大抵有些欲加之罪的意思,既然大眾熱愛在極致的音畫效果里一晌貪歡,卡梅隆所做,不過是順應和疏解了大眾的欲望,縱是有擔當?shù)闹R分子們不齒,這不幸偏偏是商業(yè)電影的方向。5億美元投資,全球大范圍上映,迄今25億美元票房,這樣的投入產(chǎn)出比,對大制片廠而言是一個有誘惑的選擇,然而過分高昂的制作和宣傳投入,意味著資源的壟斷和集中,這對于整個行業(yè)而言,不是一個適合推而廣之的選擇。
而支撐起好萊塢工業(yè)的大多數(shù),是《拆彈部隊》這樣的電影:中等投資,絕不奢侈,影評人會喜歡,何況畢格羅在場面調(diào)度方面確實做得可圈可點;從主題到內(nèi)容談不上新銳,也沒有導演個人張揚的風格,不過分,不突兀,對普通觀眾而言恰是平易近人;不算過分的煽情,在干燥的男性氣概里,偶爾泛些潮濕的感觸,又不至讓電影被淚水泡糊,在伊戰(zhàn)將了未了的當下美國,暗合政治正確的主旋律。論內(nèi)容,論形式,論風格,畢格羅俱不占優(yōu),但奧斯卡要的是“合適”,適合多數(shù)人,適合時代潮流,適合在流水線上被復制。就像去年,若不是“政治快男”總統(tǒng)走遍美國,哪有《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和《米爾克》唱大戲的份。
作為綠葉的鬼靈精怪
《拆彈部隊》的全勝,也是旁敲側(cè)擊地驗證了先前的一種說法:最佳影片的入圍數(shù)量從5部增加到10部,既不為鼓勵作者,也不會改變得獎的格局;不過是,入圍的電影多了,關心獎事的觀眾也多了;最終,頒獎禮的收視率可以升幾個百分點。所以,在成就畢格羅這朵紅花的晚上,昆汀、瑞特曼、安德森以及科恩兄弟,這些才子,做了一把華麗的綠葉。
回想那年科恩兄弟憑《老無所依》拿獎,也許僅是片末老警官那段充滿關懷但是有畫蛇添足嫌疑的獨白,誤打誤撞幫了兄弟倆的忙,讓這對難登大雅之堂的頑童帶著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兩尊獎杯回了紐約。如今想來,那真像是一個美好的誤會。在那年的狹路相逢之后,奧斯卡或科恩兄弟終究是末路的,就像今年的《正經(jīng)人》——晚宴上有它的席位,也足夠吸引眼球,但畢竟不是上賓!墩(jīng)人》一如既往的聰明、靈巧,帶著兄弟倆熱愛的希區(qū)柯克的影子。有點挖苦,有點尖刻,對于正經(jīng)觀眾追求的道義或者擔當,科恩兄弟是不屑的,甚至,從《閱后即焚》到《正經(jīng)人》,他們不動聲色地抗拒世俗認同的“杰作”。眼下的《正經(jīng)人》,正像他們的偶像形容的電影理想:“拍一部小小的佳片,一碟生活的點心。”而我們都知道,奧斯卡有多不待見希區(qū)柯克!
對于迷戀電影而不是紅地毯的人們而言,是樂見奧斯卡經(jīng)常制造些《老無所依》那樣的美好誤會——那些主題既不積極也不正面的電影,也許陰暗,也許殘酷,卻在影像表述上滴水不漏,在技法上幾乎沒有瑕疵。若是做一個“純電影”的選擇,顯然《無恥混蛋》比《拆彈部隊》更能讓人信服!稛o恥混蛋》這樣的電影,是足夠好看的類型片,更是拍給電影迷看的“向電影致敬的電影”。如命運的傀儡線縱橫交錯的敘事結構足夠讓普通觀眾在電影院里提心吊膽,而無處不在的老電影的痕跡,更是讓不知道多少電影迷血脈噴張。并非恭維昆汀,《無恥混蛋》可算是一部“關于電影的電影”,而昆汀用盡傳統(tǒng)的技法,講述的卻是一個瓦解了傳統(tǒng)的故事:經(jīng)典好萊塢追求的美好人性或高大英雄,在昆汀的鏡頭下盡數(shù)瓦解。就仿佛,以希臘悲劇的形式,上演的卻是一出荒誕喜劇?上W斯卡偏偏不喜歡——太出格的孩子,再聰明,也拿不到小紅花。
最佳影片要“德容言工”,便是動畫片,也不能豁免。對比帶著皮克斯一貫訓導口吻的《飛屋環(huán)游記》,《了不起的狐貍爸爸》的天性和野望更動人——只要天性不泯滅,沒有任何規(guī)則能夠約束自由的心靈。
至于今次奧斯卡制造的最大“驚喜”,莫過哈內(nèi)克的《白絲帶》旁落最佳外語片獎,可惜,這是只驚無喜!栋捉z帶》也許是這些年來最沒有爭議的戛納的金棕櫚獎,也是哈內(nèi)克迄今在技法上最無可挑剔的作品。影片受到的最大非議,是在紐約上映以后,所有的非議無關電影本體,而是從內(nèi)容上指責哈內(nèi)克不該寫這樣的故事,不該讓普通人擔負時代的罪,是了,這電影的價值觀忤逆了美國文化堅信的民主神話,瓦解了“法不責眾”的信念。于是,這一夜哈內(nèi)克的遺憾,成了奧斯卡的一張側(cè)影——評的是價值觀,不是電影。
本報記者 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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