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wǎng)11月12日電 由中共中央黨校主辦的《學習時報》近日刊登季羨林的文章,回憶了與胡適先生一起工作的情景。季羨林在文章中說,他的總印象是:胡適是一個好“朋友”,胡適是一個好人。下文為季羨林文章全文:
我從小就讀胡適的書,從我這一方面來講,我們算是神交已久。從年齡上來看,我們是相差一個輩分。當他在北大教書最輝煌的時期,我還在讀中學,無緣見他,也無緣聽他的課。上大學時,我上的是清華大學,所以始終沒有一面之緣。我在德國呆了十年之后,由于我的恩師陳寅恪先生的推薦,當時北大校長正是胡適,代理校長是傅斯年,文學院長是湯用彤,他們接受了我,我才能到北大來任教。作為全國最高學府的北大,門限是非常高的,學生進北大不容易,教師就更難。而我一進北大,只當了一兩個星期的副教授——這是北大的規(guī)定,拿到外國學位的回國留學生只能擔任副教授,為期數(shù)年——立即被提為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當時我只有三十幾歲。因此,我畢生感激他們幾位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
我同適之先生共同工作了才短短三年。在這段時間內(nèi),他還經(jīng)常飛往南京,在北平的時間不算太多。但是,做的事情卻真還不少。我是系主任,經(jīng)常要向他這位校長請示匯報工作。
我們又同是北大教授會或校委會(準確的名稱我記不大清楚了)的成員,同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有點像現(xiàn)在的文科研究生院,理科好像是沒有)的導師,同是北京圖書館的評議會的成員。最后這一個職位一直到今天對我還是一個謎。評議會成員只有六七位,都是北平學術(shù)界的顯赫人物。為什么獨獨聘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毛頭小伙子擔任評議員?我是既喜,又愧,又迷惑不解。
適之先生對印度研究,很重視,很感興趣。他對漢譯佛經(jīng)相當熟悉,他大概讀過不少。尼赫魯派來一位訪問教授師覺月博士,他委托我照顧。印度政府又派來十幾位研究生,他也委托我照顧他們。他安排師覺月做學術(shù)報告,親自主持會議,用英文發(fā)表歡迎詞。他曾多次會見師覺月和印度留學生,都要我參加。我寫了一篇論文:《列子與佛典》,送給他看。他寫了幾句話說:“《生經(jīng)》一證,確鑿之至!边@表示他完全同意我那篇論文的結(jié)論。
適之先生待人親切、和藹,什么時候見他,都是滿面笑容,從來不擺教授架子,不擺名人架子,不擺校長架子,而且對什么人都是這樣,對教授是這樣,對職員是這樣,對學生是這樣,對工友也是這樣。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疾言厲色,發(fā)脾氣。同他在一起,不會有任何一點局促不安之感。他還不缺乏幽默感。有一次,在教授會上,楊振聲教授新得到了一張異常名貴的古畫,愿意與同仁們分享快樂,于是把畫帶到了會上,大家都嘖嘖稱贊。這時胡先生把畫拿起來,做裝入自己口袋里之狀,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適之先生對學生是非常愛護的!吧虺缡录卑l(fā)生以后,北京大學和北平其他大學的學生們,懷著滿腔愛國熱情,上街游行抗議。國民黨在北平的憲兵三團和其他一些機構(gòu),包括特務(wù)機構(gòu)在內(nèi),逮捕了不少愛國學生。我第一次看見胡適面有怒容。他乘著他那一輛在北平還極少見的汽車,奔走于國民黨駐北平的各大衙門之間,會見當時一些要人,要他們釋放被捕的愛國學生。震于胡適的威名,特別是在美國的威名,他們不敢不釋放學生。據(jù)說現(xiàn)在還能找到胡適當時寫給一些國民黨軍政要員的信。胡適不會不知道,當時的學生運動,如上述的“沈崇事件”,以及反饑餓、反迫害的運動等等背后實有中共地下黨的推動力。但是此時他關(guān)心的是學生,而不是什么黨員。平時我在他那一間相當簡陋的校長辦公室中也有時碰到學生會的領(lǐng)導人去找他,提出什么請求和意見,這些學生大部分是左派學生,他統(tǒng)統(tǒng)和藹相待,并無所軒輊。
我稱胡適為“書呆子”,這決不是無根據(jù)的。有一次,記得是在北京圖書館開評議會。會前,他說他有其他約會,必須提前離開。然而,會開著開著就離了題,忽然談起了《水經(jīng)注》。一聽《水經(jīng)注》,胡先生的興致勃然而起,座位上仿佛有了膠,把他粘住,侃侃而談,再也不提“走”字,一直到散會為止。他的那個約會早被他忘得無影無蹤了。難道這還不算有點“呆”氣嗎?
我同適之先生總共在一起工作了三年。三年的時間并不算長,但是留給我的印象卻不少,上面所列舉的不過是其中最主要的、最鮮明的而已。我的總印象是:胡適是一個好“朋友”,胡適是一個好人。